这是我第三次到淮安了。晚饭以后，河下古镇是必去的所在。

　　三五友人漫步于古镇古街古石板路，街市清清静静的，摇曳的灯火将我们的身影一会儿拉长、一会儿缩短。

　　时维九月，正值重阳。秋，就像天际密布的云，浓得欲滴下水珠。天色灰蒙蒙的，秋风萧瑟，卷起石板缝里的几片枯叶，打着旋儿落入巷角的流水。青砖黛瓦的屋檐下，店幌轻摇，偶有犬吠声从窄窄的弄堂深处传来，却少见行人踪迹。这本该是游人如织的时节，却因这场寒风，平添了几分寂寥。我们沿着湖嘴大街缓缓而行，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，倒映着斑驳的墙影，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元明清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旧梦里。

　　正当我们沉浸在这份深秋古意中时，一缕琴音忽从街边悠悠飘来。循声望去，只见一间小小的门店前，孤单地坐着一位白袍黑裙少女。她低眉信手，轻拂古筝，指尖起落间，流淌出《高山流水》的雅韵。秋风吹乱了她的发丝，她却浑然不觉，只将身子微微前倾，似与那七弦琴融为一体。店前空无一人，零零落落几个游人视若无睹地匆匆行过，仿佛躲避路边热情过度的营销。可她却弹得那般专注，仿佛坐在万众瞩目的殿堂上，台下坐满了高雅的知音。琴声清越如泉，时而高亢似山风过岗，时而低回如幽涧私语，在这空旷的街巷里，如一盏汽灯，虽不绚烂异常，却也能撑起了一圈小小的昏黄天地。

　　“忽闻水上琵琶声”，大家一时恍惚，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。我虽欲举起手机录影，却又克制着放下，这自由流淌的“高山流水”真不该被装进冰冷的机器里，它值得用整个灵魂去倾听。我们静静立在一棵金桂树下，看金黄的小花带着馨香偶尔吹落，在她肩头略一停留又随风而去。一曲将终时，琴音渐缓，似有余韵在梁间缠绕，终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。这时，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。掌声在空巷里显得格外响亮，惊起了檐下休憩的麻雀。

　　少女迎着掌声抬起头来，眼中泛着泪光。她很快用袖口拭了拭眼角，对我们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。那笑容里有些羞怯，有些感动，更像是在凉凉的秋风中等到了一丝温暖。也不多言，她调整了下琴码，重整了下心绪，手指重新抚上琴弦。这一次，弹的是《春江花月夜》。如水的琴音比先前更加灵动，仿佛将一江春水引到了这秋日河下街头肆意流淌。我们依然站着聆听，心中轻轻应和：“春江潮水连海平，海上明月共潮生……”直到曲声再次徐徐而止……

　　离开时天色已黑，琴音犹在耳畔。我想起状元沈坤及第前的无数个深夜，想起吴承恩在孤灯下写就《西游记》，更想起古镇上那些寒窗苦读却又名落深山的学子。2500年来，有多少河下人像这素衣少女一样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坚持着追求着心中的热爱？或许她将来成不了古筝弹奏大师，也登不上宏阔的音乐殿堂，更成就不了白居易笔下流传千古的《琵琶行》，但这一戌时面对寥寥几位认真听众弹得抑扬顿挫、酣畅淋漓的琴音，已然胜过浮名万千。

　　让我们伸出双手鼓掌叫好，为每一个认真演绎的生命，为每一份不为名利的执着，为每一步锲而不舍的前行。因为，尊重每一位看似微小的个体，本就应该是这个社会最珍贵的底色。（赵 宏）